韩博，诗人、艺术家、资深媒体人，《外滩画报》副主编。

　　有一种疾病，算是意大利为外国游客准备的礼物。

　　这份礼物就像是时间旅行者，穿越古罗马帝国和文艺复兴时期而来，集中发作于佛罗伦萨——每当游客们，尤其是独自旅行者或夫妻同行者，终日流连于这座被称为“美丽娇艳，善变无常，永远的迷魂女”的文艺复兴发源地，沉溺在收藏有众多传世之作的乌菲兹美术馆等艺术殿堂中，常常会在难以言表的愉悦与陶醉之后，出现情感撞击，出汗，颤抖，轻者头晕眼花，重者意识模糊。

　　photo by Thomas Wielemaker / Ebony Pleasants

　　早在19世纪，法国作家司汤达已对这一疾病作出过详细描述。1817年,当他参观了佛罗伦萨圣十字教堂壁画后，出现了一系列症状，从恶心、眩晕、暂时恐慌到不时出现疯癫：“这生动的一切如此吸引着我的灵魂，生命正在从我身上流失。走路的时候,我担心自己随时都会倒下。”无独有偶，美国作家亨利·詹姆斯及法国作家马塞尔·普鲁斯特亦曾遭遇佛罗伦萨眩晕记。而在二十一世纪，佛罗伦萨新圣玛丽亚医院亦提供出确切数字，记录下这种特殊病患的人数。

　　这种疾病通常被称作“佛罗伦萨综合征”。不过，我倒觉得，称其为“意大利综合征”更为确切。我虽从未发病，却体会到强烈的心灵撞击——几乎在造访过的每一座意大利城市。

　　photo by Giuseppe Bruno

　　或许是受益于壮观而封闭的地中海这一独立的地理单元，古希腊和古罗马成为西方古典文明的摇篮。希腊文明继承了克里特的荣誉，罗马文明以希腊为基础，“欧洲”则出现于罗马的废墟之上。虽然在罗马帝国衰落之后，此前所属的各个地区竭力维护自己的独立，以至于差不多过了两千年，意大利都未能再次实现统一，然而，在文艺复兴时期及其后的几个世纪里，这个靴子似的半岛依然是物质与文化相互交融的最重要的文明中心。

　　photo by Ross wilby

　　诺曼·戴维斯在撰写《欧洲史》的时候提出一种观点：高强度的光线可以使人以一种异乎寻常的精确、深刻的目光来看待事物。荷马、柏拉图和阿基米德可以被看成是自身天赋与光合作用的产物。我深以为然，光线不仅塑造万物生长的模式，也塑造生活与意识的模式。

　　photo by gωen

　　高强度的光线可以使意大利久久耽美于“土地欲望”。当亚欧大陆的北方部族不断游牧并互相掠夺的时候，肥沃的拉丁平原已培养出罗马人定居的习惯和技能，塑造出一个以地为本的社会。与土地紧密联系的稳定乡村生活使罗马人养成了各种美德：责任感，对家庭和祖国的献身精神，遵从自然法则。古典罗马哲学家、诗人、戏剧家和政治家所撰写的拉丁文文献，是现代西方文化根基的一部分。今年米兰世博会的主题“滋养地球：生命的能源”，依然与此息息相关。

　　而从意大利古典时期到文艺复兴时期再到现代艺术，依然贯穿着赞美具有“土地欲望”的人类的线索，比如乔治·莫兰迪的那些作为静物的水瓶，以及卡洛·卡拉的那些凑成躯干的圆柱，皆可被视为罗马世界遗迹的变奏。

　　photo by Massimo Battesini

　　费里尼在笔记中写道：“罗马是一位母亲，一位完美的母亲，因为她漠不关心。是一位有太多孩子的母亲，所以没有时间理你，你走的时候任你自去，像卡夫卡的法庭。”实际上，整个意大利都是这样一位母亲。

　　因为“土地欲望”根深蒂固，所以母性是社会的基石。在母亲臂弯般的土地上，到处都是圣母像。圣母以及其他任何母亲形象或象征物(比如美食)流露出来的慈爱，使意大利人永远保留了童年的率真。这个国家重视大家庭，重视餐桌时间，重视热情待客，这都是人类社会童年的精神。虽然这个国家由一群老年人掌握，但他们骨子里都是孩子。

　　photo by Cuba Gallery

　　在过去，一位叫米开朗基罗的驼背孩子将佛罗伦萨创造为灵魂的最后归宿，而今天，在米兰，阿玛尼和范思哲就是当代的米开朗基罗。喜欢炫耀的孩子，崇尚个人表现主义，崇尚视觉展示，喜欢用外表说明一切。过去的意大利，一半由神，一半由建筑师造成;今天的意大利，主要掌握在以裁缝为代表的设计师手里。

　　在米兰，我采访过费里尼昔日旧友，一位坚决否认自己是设计师的设计师，他痛感当代意大利艺术什么都不是，意大利早已为设计所垄断。一切都剪裁得体，一切都审慎而美丽，有人说设计是文艺复兴的种子在今天冒出的另一片叶子，也有人认为今天的设计过于依附形式与内容的理想化，过于经院式地表达生命和愉悦的激烈情感。但不管怎么说，设计都是一种从童真出发的游戏，在意大利，它母性容忍任性的一种方式。

　　photo by aromicreativi

　　也许正因为这是一个以漠视的方式娇纵孩子的母性国家，肆无忌惮地生养出了太多的美，所以才有因美而生的“大卫综合症”。不过，审美也需要放肆，需要毫不设防地纵情体验。据说在所有前往意大利的游客中，有一类“大卫综合症”的“免疫者”，那便是有条不紊的日本人，他们做任何事情都太有组织了，以至于参观大卫时，没留出任何时间经受情感撞击。

　　(原标题：因美而生的“意大利综合症”，只有日本游客免疫)